Friday, December 5, 2014

寫在三子自首時



區家麟|絢麗荒涼 (5/12/2014刊於《信報》)

佔中三子,人皆可以插之。

三子留守,插你領導不力,罵你不守承諾不撤退;三子淡出雨傘運動,插你拋棄學生、罵你不負責任。三子高舉「愛與和平」,一方插你堵路就是暴力,一方插你太迂腐太被動。自首了,一方罵你太遲,一方罵自首無用。

早些時,三子按兵不動,未啟動「佔中」,被指窩囊;發動了,就被插騎劫。與學生站在一起,被指煽動學生;與學生分道揚鑣,就是置學生不顧。教授們在學院,被指躲在象牙塔;走出來、豁出去,就叫不務正業。

與佔中三子沒有個人交情,每次對談,都是大氣電波裡的訪問,他們花了年多時間,以三吋不爛之舌,四出解釋佔中意念。每次訪問,都看見他們眼神疲憊,在明槍暗箭中的堅持,對每一個質疑,都準備了答案。

所為何事?

他們這代人,看盡了政制發展的空轉,爭取民主的徒勞。常有人問︰民主好呀,你們爭取,好事,但可否用其他方法?

記憶總是短暫,遺忘是人的本性。三十年來,研討、對話、密會、交流、靜坐、遊行、集會、闖關、苦行、絕食,換來的,是鐵板一塊、變本加厲、肆意釋法;掌權者以法律、金錢、喉舌、警察作為工具,逐步擠壓。

擺在眼前兩條路,你是跪低,還是站起來?你選擇安逸認命,還是抗爭不認命?電台有聽眾說,就算社會的規矩不公平,當然都要守規矩︰「邊個叫你做中國人,而家係中共嘛,唔鍾意咪移民美國……」

認命的人,為數可能不少;政府叫人「食住先」,梁振英說任何抗爭皆屬徒勞,就是要不斷加深香港人的無力感,叫香港人學習認命。

萬箭穿心,而不失理智溫文,佔中三子的勇氣、堅毅、承擔,明知不可為而為的決心,燃起意志,叫大家不認命。

他們深知風險,所以呼號「愛與和平」,他們希望參與者想得清楚,所以不停「商討」,四出解釋何謂真普選、何謂公民抗命。他們明白香港人的「秩序潔癖」,所以堵路只預計是短期與有限度的干擾;他們深明群眾運動易放難收,所以設計好了退場機制,以不反抗的姿態給警察移走;他們明知有人要騎劫運動,所以三申五令,促請參與者守規矩;他們希望上一代人承擔罪責,年輕人只限圍觀;他們設計的運動有後續,就是法庭上抗辯,繼續喚醒關注。

「佔中」的弔詭,是它從未開始過;最大原因,在87枚催淚彈,從一開始就激起了群眾義憤,變成全民運動。佔中變作佔領金銅旺,最堅決的抗爭者,從來視佔中三子如無物,就算沒有三子,這場變故也遲早爆發。

現實與想像的落差,原因是在沙盤推演,角色與變數多。政改大棋局,八方博奕,人人伺機而動,中央政府,有江派習派;特區政府,有鷹派鴿派;泛民陣營,有老有嫩、有人有鬼、有人要衝有人要守、有人要走有人要留。掛在口邊「毋忘初心」,只有真普選是共識,策略與路線圖人人有別。

然而,佔中三子年多來的深耕,「愛與和平」佔領人心,快七十日了,群眾總共打破了一塊玻璃;所謂的「暴徒」,他們的「武器」,始終只是盾牌、眼罩、雨傘和保鮮紙;「公民抗命」的理念,廣泛流傳,讓更多人明白,當警權與法律成為工具,不服從就是義務。

佔中發起人戴耀庭早已宣示,香港進入抗命年代,既云「年代」,則不爭朝夕,可先求意識之覺醒。政經大勢,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;庶民微小的力量,要著力保存那一點點我們珍重的價值。靜以待時,不洩氣,鬥長命;保持身心康泰,大腦澄明,誓要當香港最後一個變瘋狂的人。

佔領運動退場,只是抗命年代一個序言;當飛灰沉澱,三子功過,也許只是歷史的小小註腳。2014年的秋天,聚過雨傘之下,吃過催淚狼煙,目睹權貴手段,每一個人,都回不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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